明德识堂 · 怀新杯一等奖作品 | 李牧羊:向南看月北看云

时间:2021-06-13    来源:    浏览量:

本文是第一届“怀新杯”经典·阅读·写作大赛一等奖作品,作者李牧羊,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明德书院人文科学试验班2020级本科生。

公元809年3月,元稹年逢而立,奉命出使剑南东川;到达后,夜里梦到与挚友白居易等人游玩的情景,醒后写下《梁州梦》一诗。时值元稹初入官场,本当意气风发,然而此诗却给人以深切的沉郁之感。本文作者即从元稹的《梁州梦》一诗出发,联系其前后命途、性格特征与其它作品,以文学的方式勾勒出使东川路途中的一些片段,将元稹初登仕途的意气风发和笔下诗歌的沉郁之感背后的矛盾心境展现给我们。

Vol.1217.1

怀新写作

向南看月北看云

李牧羊| 中国人民大学明德书院

无名驿

酒端上来了。

一把陶壶,壶把最突鼓处被无数南来北往的旅人磨得锃亮,乌油油地发着黑;一只小碗,裂着歪歪斜斜细纹的碗口堪堪遮过掌心,碗底被经年未洗净的酒渍浸得一团漫漶。

虽然沿着尘沙飞扬的土路走了大半日,喉咙早涩得发哑,他却只浅斟半碗,略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住对面的青年正摇着把纸扇在院中踱步,某一刻,目光几乎不着痕迹地冲着他的方向瞥去,又自以为未被发现似的迅速滑开。

他暗暗好笑——笑自己,也笑他——说到底,还不都是在竭力学习着读书人那点尖尖的习气。

待那人转入房内,他立刻仰脖,一口饮尽碗中酒。算算日子,这一路北上,离长安,是愈来愈近了。

这家驿站应是官道上设施最为简陋的一家了。东西两侧各是短短一排客舍,厨房挨在院落偏角上,其余柴房、马厩、杂役歇脚处都挤在逼仄的后院。正北是一间稍显正式的小厅,作为驿丞的办公兼起居室。

此时门口不知发生了何事,驿丞正扬了嗓门唤着刚抬了柴火进庖厨的驿夫。

那个胖大的男人答应着,喘吁吁地抹着汗直接从他窗前奔过,带起的一股子冒着烟熏味的小旋风野蛮地扒住窗隙钻入他的小舍。

他将酒碗捏在三根指头间漫不经心地转着,随意扫了眼被风吹开的书页,见满目皆是烂熟言语,底气不免又增几番。心,大抵是再不复家中那般镇静了。他站起身,拨开门帘向外快走了几步。

周围几间房舍都已住满了人。他们,包括对屋的那个青年,大概都是与他一样的赶考人。因为总有嗡嗡的诵声与窸窸窣窣的翻纸声如低低的弦音般一浪一浪地涌来。兴许里面是有几张邻乡的熟面孔的,但他此刻无意多去打扰。他只是感到一股慢慢燥热起来的兴奋血液在体内流窜,呼出的气息变得如同天边翻滚的绯红霞色般灼烫。

驿夫又颠颠地跑回来。他朝门廊处半侧过身去,看见驿丞正点头哈腰地对停在门外的一辆颇为气派——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的马车说着什么。马车构造利落朗阔,繁饰不多,但透露着十足的贵气。

他有些疑惑。看起来车主不是达官就是显贵,与这家驿站显然格格不入,却为何在此停驻?

像是被什么无形中的引力拖拽着,他不禁往门廊处又靠近几分。

这时驿夫已抱着满满一捧草料再次赶来。那匹原先一直喷着气显得焦躁不安的高大棕鬃马一见草料,立刻安静不少,开始垂下头大口咀嚼。

趁着马嚼食的当儿,车夫递过几枚铜币,顺口又多与驿丞解释了几句。驿丞嘴上客气着,双手却比话语出来的先,忙忙地接过钱收下。他虽还不甚清楚车里人的具体身份,但很肯定,必得好好伺候,不能怠慢。

“这两天赶路也确实赶得急”,车夫对驿丞的表现不惊不怪,只顾抖扇着衣领加快散热,“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回事,上午这马就不大对劲。原本我们想再抓点紧儿赶到汉川驿好好休整休整的,谁想过了那边那道坡它就犯起毛病,说什么也赶不动了。”

汉川驿。他默念了几遍。来时路上,他是经过那里的。那熙攘的商客官宦、驿卒飞马,那雄盛的亭台楼榭、牌匾门额,都令他望而却步。也许,等自己紫袍加身的那天,一路上的褒城驿、汉川驿、骆口驿……便可有资格进去细细瞧上一番了吧……

他正乱乱地想着,一直静静垂挂着的车帘终于从里面“哗啦”一下拉开了,一张颇为清俊的男人面庞露了出来。

那男人歉意地笑着,眉间闪过无奈的倦色,但很快便被一股勃勃的英气遮覆。他对驿丞举了举双手,在胸前微微一抱拳,朗声道:“给您添麻烦了,我们暂歇片刻便走。”

这倒让驿丞受了大惊,忙不迭地鞠躬摆手,一连声的“大人大人,您这是何话”,紧张得连嗓门都不由自主地缩成微刺的尖锐。

男人笑笑,没再说什么,放下了帘子。

“哎我看你们这里,小是小,生意倒挺兴隆啊”,车夫指了指“客满”的木牌。那马似乎快要吃饱了,正伸长脖子去蹭车夫的背。

“哪里哪里”,驿丞故作谦虚地堆着笑,“都是赶考的年轻人罢了,就这一阵子热闹些。别的时候,日子紧着呐!”心里却发起愁:几个穷学生,能交几个钱?上面再多扣点,他还不知能撑多久。

“赶考么?”车内的男人忽而出声,音色有些发沉。他重又拉开半卷车帘,那带有力度的眸光若有所思地探进驿站的门廊,恰与一直望向这边的他对了个正着。

他一怔,像是心怀鬼胎的窥探被抓到现行,慌乱得身子都止不住地一颤。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眼神,他有些无措,但又因莫名的激动而战栗。

那男人倒是神色淡定,目光绕了一圈驿站内景,在他的一身书生装扮上轻轻停了停,便从从容容地收了回来。

“走喽!驾——”

一卷尘土扬起来,碎砾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秋竹竿

元稹斜靠在马车左壁上,试图阖了双目养神。道路渐次宽阔,马车并不十分颠簸,但他却总也睡不安稳。

轻揉眉尖,他索性拨开帘子,任三月里末梢带着微凉的晚风潮水般漫卷过他裸露的皮肤。

窗外,飞鸟的翅羽正落着夕照的金粉,漫山的林海,荡着悠远的鸣音。

虽未至蜀地,景致已与两京甚殊。

春已走到深深处了啊,他叹道。不知何故,他竟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凄哀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口,然后,停驻了。

是伤春吧。是离乡渐远吧。是只身赴任吧。他认真地为自己找着理由,却依然止不住胸口闷闷的钝痛。

刚才看见的那个年轻人,也是往京城去的吧。住在那样的驿站里,家境应是有些贫寒的——就和当初的自己一样。他会参加进士科还是明经科的考试?考中后的铨选、科目选或制科又能否通过?他会被授予怎样的官职?是……左拾遗吗?

元稹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这个自然流出的词语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就突然感到那股钝痛刹那间异常锐利地扯动了他的心窝。

只扯了那么一下。

却将他扯回元和元年的秋天。

那当是他二十七年来最相信理想的时候。苦读数载,终与挚友乐天同登科、同及第,自己在同等级的十八人中还位列第一。左拾遗,从八品,得职谏官,必尽其责。

从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了接连不断的上疏献表。从“教本”论到“谏职”再到“迁庙”,从探讨西北边事到旗帜鲜明地支持当时的裴御史对朝中权幸的抨击,朝政民生,皆是他心之所系。他至今尚不甚明白,他只是履行了一名大唐谏官应尽的职责,连皇帝都频频亲自召见他,语态恳切地向他询问治国方略,却为何那么不受那些宰臣的待见,不过几月便被排挤出朝廷,贬为河南县尉?还有乐天,真是与他同病相怜,连新官职都未得就被挂上个什么“语直”的罪由去了周至做县尉。唉,做县尉就做县尉吧,虽然与在朝是天地之别,但毕竟还能管管治安,也算能为一方百姓的安居乐业做出自己的一点小小贡献,总好过彻底流落为有心无力的白衣。可还未赴任母亲便病逝,再看不到辛苦养育的儿子成家立业。萧萧的马鸣中,他在夕照的余晖里调转方向,匆匆回到洛阳。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年之内。

马车驶过一座牌楼,远处隐约有市声嘈嘈切切。元稹定了定神思,感到呼吸有些急促。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倒很有自知之明地下了定论:当时的自己还算不上虎呢,有成为虎的潜质还差不多;也并无什么凶獒来欺他,使他得以平平安安地守完了三年母丧。但犬也好虎也罢,这一遭贬谪经历着实有点令人憋屈,连个响当当的罪名都拿不出。

他想不通。

在他的思维模式里,与那些威严持重的当朝元老相比,他不过是一初来乍到的低品愣头青,有事说事,还幸运地被皇帝召见过罢了。难不成,那些大人们当真把他视为触动他们权威的眼中钉了?

太高看他了吧。

元稹自嘲地一哂。不过,他拎得清,既然现如今他能担的上“监察御史”的名头,说明朝廷仍是信任他的。乐天不也当上翰林学士与左拾遗了么?再和几年前的不明不白闹变扭,反显得他气量不足了。那权当是煞煞愣头青的傲气吧。他想。不过是初登仕途的小风小浪而已。他坚信,他的本心、他的做法,无疑都是极度正确的。

又想到乐天了。倒也有意思,一路的遭际,总有他的身影不远不近。

他记得二人初识不久、同游长安时,乐天曾用“秋竹竿”作比,赞他“孤且直”。

好一竿孤高爽直的秋竹!不改色,不绵软,孤翠亭亭,风霜不侵。

用此赞乐天,也无一分不恰。

他仿佛再次穿透浓稠的回忆,看见诗酒风流的长安道,看见痛饮大笑的他与他。看见第一次对镜理官袍,看见第一次面君论天下。

元稹轻吁一口气,感到呼吸渐渐平缓。他端坐回正位,拉严车帘。

尽管刚才袭上心头的关于四年前遭贬的暗淡思绪搅起他隐隐的不安,但这不安还是很快地被此次外任所肩负的强烈使命感所吞没。早闻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恶行,一经查实,他必严辞弹劾!与严砺同流合污的邻州刺史,定都负罪难逃!

“元大人”,车夫浑厚的嗓音从车门外传来,“再有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好”。他应声。顿了顿,又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方才停留的那家驿站是何名?你可有印象?”

“叫……咦……叫什么来着?”车夫挠挠头,一时倒被问住了。

忽惊寤

杓直“刷”一声扣上折扇,脚步悠悠然停在曲江池边,指着不远处的大雁塔向他们招呼道:“微之,乐天,塔影映清波,这处景致甚妙。”禊月的晨曦轻柔地点染上他的衣袂,晕出一层茸茸金辉。

乐天兴致亦高。一路赏花吟哦而来,他不知惋叹了多少次四围无纸笔,无法即时记下三人的精彩联句。

他们立于池畔,感受清凉春风吹拂过脸颊的惬意舒爽,一时皆无话。

“听闻慈恩寺十三院落颇有禅趣,亭台楼阁,构造奇巧。春日赏游,是为长安一绝。微之,”乐天突然向他转过身来,一双墨色眸子盈满漆亮,“此时离正午尚早,游人应无太多,我们现在便去游览一番如何?”

他颔首,那“好”字还未脱口,杓直已拍手赞同:“乐天此语倒提醒了我,去年便想拜访慈恩寺长老,只是一直不得闲。今日之时,可谓正好!”

他笑着拍拍杓直的肩,率先迈开步,迎着微微灼热的阳光,昂首向前走去。

其实,他的心中也早有此意。

乐天懂他。

“喔——吁!”

“快!牵到这儿来!”

奇怪,庭院深深,正是曲径通幽处,怎会有粗粝急促的唤马声?

元稹猛地睁开双眼。周围一片暗昧,唯有窗棂处漏下几点淡光。

春幡、春池、春花,花下的人、人走过的院落、院落外的寺庙与宝塔,都哪里去了?

什么长安什么曲江,通通不见了!

他恍恍惚惚地躺了一阵,才勉强辨出冰凉墙壁的模糊轮廓。远处,人马走动的喧嚣越来越响。

他的视线僵硬地下移,脖子转动时带动了肩胛,他这才发觉濡湿的衣衫紧粘着后背——身上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薄汗。

三月的清晨,凉气未散。汗意很快被寒意裹挟,一丝一缕地渗进他的肌骨,朝心钩去。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仍在汉川驿,兴元府界内。

古称,梁州。

这有点令人费解。

按理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挣扎于元和元年的跌宕后大口喘着粗气夜半惊悸而醒,或者回味着傲然重登天子堂的欣喜悠悠然一觉睡至阳光满屋,皆是他可接受的常态,而非像现在这样,在半明不昧的晨晓,被一股飘飘渺渺捉摸不透的感觉环抱住周身,无所定形,无所凭依。

这感觉来得很有层序。先是一团茫茫然的虚幻,拌进几滴醉意正浓的欢愉;渐渐地,虚幻被巨大的落空感攫住,漫开一片冷静无比的清冽;再接着,那清冽的气息倏忽一下蹦入挂着陌生装饰的驿壁,唯余悠悠荡荡的尾音,缭绕在他本就纷乱的思绪之中。

元稹想不可置信地摇头,但太阳穴登时“突突”地跳疼。他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一家无名驿,一位赶考人,一段不那么美好的回忆,一个恣意鲜活的梦境。

他竟被这些琐碎扰乱了阵脚。微之啊微之,你真是可笑。

不是已经放下了吗。你要相信,天下大好,年岁大好。光明是你的信仰,你的前路开阔而坦荡。回长安后,再游遍慈恩寺诸院,又有何不可,怎值这般若有所失。

进一步论,管它往事乐悲甜苦,嚼烂了也就无味。你应将它们一股脑儿全抛进驿路风尘中,或者,就地留在这冷漠的驿壁之内。

他动作麻利地穿衣盥漱用早餐,面色和煦地与一路走出汉川驿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问候早安,在并未觉察到的车夫略带讶异的眼神中登上马车。

再无疑虑了,他这么告诉自己,你很肯定。

但临行前,他还是将晨起后作的一首墨汁未干的《梁州梦》托给一位北上的驿卒,带往长安。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凉州。”

是一种平淡思念的喜悦。也是一次寂然的告别。

天很高,车行了,山色青青。

继续,一路向南。

南北望

元稹发现,他这一路,好像一直在做着一次次漫长的回望。

漫长到,几乎望尽了他一生的来路与归途。

这一年,是元和四年,他刚至而立。

马车又开始轻微颠簸起来。他捻着右手大拇指与食指的指腹,摩挲到了硬硬的一块老茧。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薄,偏白,骨廓柔和,指尖修长,却带有迥别于王公世子们的糙感。那是幼年时破屋挡不住的冷风冻雨留下的痕迹。

他还是缴械投降了。他终究无法做到完全抛舍过去。诗友夸他的豁达肆意,在现实面前却单薄的不堪一击。

已能看见迎出东川城的仪仗队伍了,而汉川驿,连同所经过的无数驿站客馆,似早遥远成一粒粒灰蒙蒙的星点。这几日他已不再急着加鞭赶路,甚至昨日申时刚过,他便命车夫在一家客栈前停下,自己在客栈附近的街巷转到暮色四合才返回。这里已有几处田宅被官府强行籍没经年,百姓是敢怒而不敢言。看来,严砺一事,是桩大案了。他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投入高强度的工作之中,不负朝廷,不负百姓。

本该如此。这方是他应有的状态。

子时。

值夜的差役长长的哈欠刚打到一半,看见元御史房间的灯竟还亮着,遂硬生生咽了回去。

今日的卷宗终于处理完了,在案头堆成一叠小山。元稹虽疲乏,却未立刻歇息。

白日里刚抵官府,便收到了乐天寄自长安的书信。

起首便是一赋短诗。

一样的七言绝句,一样的用韵,一样的山高水长正思君。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落款处,浓墨草勾出“三月二十一日”的字样,原来他夜宿汉川驿的那天,乐天也正与杓直游寺饮酒!

初读此诗,他唯感到被深沉而悠远的思念紧紧包裹。挚友情深,该是世间多大的慰藉。

然弯月玉白的静夜再一遍遍读过,那张薄薄信纸上的词句忽又生出些别样意味。

那边长安花雨云卷舒,衣冠翩翩;这里异乡月夜人寂寂,思虑又起。

两般境地,如何只有一种情。

他蓦然生起一股埋怨与后悔。看见封泥处那般熟悉的字迹时,他为何要继续拆读?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他最不愿见到的,反是此前最加珍重的挚友间的灵魂交契。

这下好了。无名驿,赶考人,少年意,遭贬时,裹挟着汉川驿清晨空洞而凄哀的凉气与马嘶,全回来了。

乐天懂他、赞他、梦他、忆他,可他永远无法真正走入他、成为他。哪怕某一刻他们面临着完全相同的处境,也未必能。

一南一北,一纸托言。

关山迢远,江河涛涛。

厉风、骤雨、烫血、热肠。

不可知的抗力,不可读的人心。

“御史”二字的风光背后,到底要靠什么撑着。

士有知己者,是幸。

但士的一生中一定会有意料之外的遇见与相望,需自己去品。

这并不会影响士与知己的深情,反而会让他更学会容纳对方与自己。

乐天在信中还提起了两月前发生的一事。那是在骆口驿,他辨认出驿壁上竟有白诗一首后,直接于其旁赋诗二首。后乐天再过骆口驿,见元诗,喟叹不已,当即吟出“唯有多情元侍御,绣衣不惜拂尘看”之句,感念友人有心如此。信末,乐天再次表达了二人同心相惜之感,顺祝他一切安好,早日京城相见。

骆口驿。元稹记忆中一处异常清晰的注脚。那正是旅程过半的地方。

“二星徼外通蛮服,五夜灯前草御文。

我到东川恰相半,向南看月北看云。”

那时的他,精气神刚刚好,兴味也刚刚好,尽管也替老友惋惜着“尽日无人共言语”的淡淡涩苦,但更多的还是期待蜀地风物满眼、渴望墨笔意气盈怀。

可此刻。

元稹吹熄油灯,用酸痛的臂腕撑住案桌,慢慢爬站起来。他走到窗边,月色已老成焦焦的鹅黄,摇摇晃晃,在扯碎的银色云丝间一脸醺然。

世界像是被重新漉过的醇酒,信纸,公文,都是饱胀的醉米,飘起涩香。

只等晓声起。

向南不见月,向北不见云。

云月共南北,独喜亦独悲。

往后的许多年,上登唐相,下贬州郡,繁华与困顿间,他依然是那个不欲碌碌自滞的元微之,那个在元和元年,见事风生的左拾遗。

经典文本选择理由自述

世人多对元稹情事唏嘘感怀,却鲜知其曾为李唐一朝之相;世人皆晓元白唱和、知音情深,甚至由此衍生出万般轶闻,却极少关注元稹仕途跋涉的起落风尘。作为一位襟怀落落的文人,他始终无法成为悠游浪荡的闲人或是彻底避世的隐者,朝政民生是他一生放不下的理想与记挂。数入朝廷,又数次出贬,坎坷仕途背后的深层原因,也许还是挚友白居易在二人初识时便看得明白:“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孤且直”是元稹磊落不羁的傲骨,是他为人处世的坦然,亦是他人生底色的悲凉。

外任途中在兴元府(古为梁州)暂歇时,元稹梦见自己与白居易等友人同游长安,而就在这同一日,远在长安的白居易恰与友人醉酒游春,并且也想到外任的老友,此刻应当已到梁州。

二人皆为所梦所想而赋诗一首,并传与对方。这千里共良宵的佳话代代流传,令人称羡。后世皆赞二人神交之久,情谊深厚——这自是无需多叙,二人一同中第,曾共享花柳闲岁,也都遭逢过亲友离逝,经历过仕途多舛。如此,在相当程度上,二人应能设身处地地体味对方在具体境况中的心理情状。

但特定的环境使然,元白都有无法向对方诉说的、唯有自己方能体味真切的心绪。一如此二首诗:一在都城长安繁华地,春色满眼,友人团簇;一在“天际”梁州苍莽处,纵胸怀高志,然前路未明。或许白居易并不能真正体会老朋友沿着险峻的骆谷道一步一步走向泸州的万千心思,亦或许,暖意弥漫的长安街上,赏花人在某一刹也会猛然感到一阵空落。想到身边缺的那人此刻正在重重关山之外,眼前繁花竟霎时了无趣味。

这一切对于如今的我们,都是未知。但我愿试着从元稹的角度,进一步揣度他的心情、他的感喟。

任监察御史出使东川,当是元稹继校书郎(闲职)、左拾遗(很快被贬)后真正开始实现自己立志已久的政治理想。只是那时的他不知,此次外任结束后的同年,他便又因触犯朝中旧官僚和藩镇集团利益而被外遣,且妻子盛年而逝。但就当时而言,他应是满怀济世理想,意气昂扬的。然其《梁州梦》一诗却流露出凄清怆凉的苍茫之感。尤其是后二句,与前二句形成突转,情味调度对比鲜明。后人评论此诗时也多用“索寞意绪”、“怅然若失”等语。这显然与元稹原应持有的情感态度截然相反。

故本文笔墨不重在元白厚谊和灵魂交契,而是将此作为一种辅助的角色,主要还是从元稹的《梁州梦》一诗出发,联系其前后命途与性格特征,并结合他的另一首也在此次出行中所作的《使东川·骆口驿二首(其一)》与白居易的《同李十一醉忆元九》,试图探究元稹出使东川路途中当时当地的心理情境,为《梁州梦》中的沉郁之感与初登仕途的意气风发这二者之间达成统一的状态,寻找到合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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