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德行思·中希文明互鉴研学报告(十五) |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希腊研学纪行
时间:2023-08-29 来源:中国人民大学明德书院 浏览量:
李智明
哲学院2021级硕士研究生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愿你的旅途漫长,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
但千万不要匆促赶路,最好多延长几年。
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教你富甲四方,
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
7月14号下午,研学团的返程航班降落在首都机场的那一刻,我脑海中还残留着许多关于希腊这个古老国度以及她的碧海蓝天的印象。即使是北京午后38度的气温也不能把我完全从这种回忆中拉出来。如果让我用一段简短的话来总结这次的希腊之旅,我觉得与其师心自用地憋出一些文字,不如诉诸希腊地方的传统:康斯坦丁·卡瓦菲斯的著名诗行是对这段旅途的最佳诠释:“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愿你的旅途漫长,充满冒险、充满发现······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但千万不要匆促赶路,最好多延长几年。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就老了,一路所得已教你富甲四方,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
卡瓦菲斯的这首诗是《奥德赛》中奥德修斯漂泊十年旅途的内心写照。诗人揣度奥德修斯虽然以归乡为最终目的,但是归乡之旅上奥德修斯学到的东西应该更多、更重要。诗人甚至暗示奥德修斯相比于夺回自己的仓库与床榻,更应该享受旅途的过程:《奥德赛》明显是一部成长的故事。它不仅关乎奥德修斯之子特勒马科斯的成长,也关乎奥德修斯的成长。奥德修斯从特洛伊战争时期狡黠而残忍的英雄(这一点可以从他对自己战后的劫掠的回忆以及英雄诗系的其它作品中看出来),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维持正义的秩序的伊萨卡王。这首诗也构成了对丁尼生《尤利西斯》一诗的回应:在丁尼生的诗中,奥德修斯享受旅途的方式是抛弃自己的家庭与城邦,重新启程迎接挑战;而不是拖着衰朽的躯壳,看着逐渐生厌的妻子儿女,老死在火炉旁边。这意味着享受旅程就要拥抱彻底的不确定性。但卡瓦菲斯不这么看,他诗歌写作的哲学旨趣恰恰体现在他看待这个问题的辩证态度上:回到伊萨卡是奥德修斯命中注定的事情,这是他的限度。但在这个限度之内,享受过程中的变化是更重要的。
为什么说这首诗适合描述这次希腊之旅呢?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对这次研学旅途过程的享受,对古典文明的亲知、对希腊人精神气质的体验,在某种程度上胜过海滩、度假村和悠闲的生活,正如奥德修斯的成长胜过了抵达伊萨卡这一目的。另一方面,十天的游学时光也让我重新认识了中国哲学和文明传统。过去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和外国人相比,对中国传统并没有什么很特殊的亲近性。但游学的经历让我意识到,中国文化的底色对我来说,甚至对绝大多数负笈海外的中国学人来说,是他们的限度所在,是他们不可能永远忽视的伊萨卡。这篇小小的纪行并不想报告一些众所周知的东西,比如某处有某些名胜,某家博物馆有某些展品。随着这首诗的思路,我想写一些更内省的东西,谈一谈我在这十天研学旅途中的一些内在愉快的、和哲学相关的“尤里卡”时刻。
(厄瑞克忒翁神庙,雅典卫城上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因其女像柱而闻名)
一、雅典:“你将不会在途中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只要你高扬你的思想”
卡瓦菲斯在诗中让奥德修斯把自己的世界收窄到心灵之中。只要奥德修斯能培养高尚的思想,就能够避开食人的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野蛮的独眼巨人和愤怒的海神波塞冬。《奥德赛》的情节也的确印证了这一点,奥德修斯的苦难大多与他和同伴心中的贪婪和猜忌有关:领袖和伙伴之间的相互不信任导致船队失去风神的帮助,奥德修斯对荣誉的贪婪导致一行人遭遇独眼巨人父亲波塞冬的报复。与此类似,雅典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历经三千年而不朽,也并非是由于高超的建筑术亦或强大的政治军事实力这样的外在物质条件,而是由于希腊人的思想。正如保罗所说,littera enim occidit, spiritus autem vivificat(因此那字句是死的,但精神是活的)。
这么说可能有点抽象,具体讲,雅典的地理位置不可谓不优越:坐落在多山的希腊半岛上难得的阿提卡平原的中心,基菲索斯河和伊利索斯河穿城而过。三面环山一面傍海,面朝比雷埃夫斯那安静的像浴缸一样的深水港,南部连接着劳里昂著名的银矿。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些山川形胜铸就了雅典帝国和提洛同盟的辉煌,也正是这些才能让菲迪亚斯这样的工匠完成巧夺天工的雕塑或建筑作品。但是,再坚固的堡垒也终会坍塌,再伟大的帝国也终会衰亡。那些气势恢弘的神像终究不是真正的神,它们来自泥土,最终也会复归于泥土。早些年我看过玛丽·比尔德写的古典学导论,说19世纪以前奥斯曼帝国治下的雅典,不过是一个一千来户人家的小村镇,周围盗匪盛行,是真正的冒险圣地,全然看不出公元前的盛况。那么,是什么能让这个经历了沧桑巨变的城市依然被称为雅典呢?我想,构筑这座城市同一性的就是她的思想,来自世界各自的人把雅典当成自己的精神故乡,这其中也包括大诗人拜伦。他们为了她的自由而战,不惜在异国他乡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一个人来到雅典只是看到考古遗迹和博物馆中的展品,那么他对雅典来说只是一个过客,因为他甚至未曾识得真正的雅典。只有认识了这片土地诞生的思想,才能说雅典是我的旧识。
(阿塔罗斯柱廊,建于公元前二世纪,毁于三世纪,1950年代由洛克菲勒家族捐资重建)
雅典城中最能触发这种思古之幽情的地方,我想有两处:一处是柏拉图学园;另一处是agora(古市集)和周围的柱廊。柏拉图学园是现在是一片开放的公园,这里一直有一处古建筑遗迹,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才被鉴定为是柏拉图的学园和公共健身场。公园外有一座不大的柏拉图数字博物馆,里面的装置艺术非常有趣,展示了非常著名的洞喻场景、《会饮》和《蒂迈欧》中的宇宙论。古市集则是古典时代以来的五方杂地,也是各种思想交锋对的场所。哲学家、智者、修辞学家、政治家、诗人,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都试图把这个公共市场变成意见市场,从而兑现自己对公共事务的影响力。时至今日,这片agora的区域依然是市场,只是缺少了那个逢人就抬杠的苏格拉底。
无论是坐在柏拉图学园那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大理石地基上,还是行走在复原的阿塔罗斯柱廊之下,这些都会让我想起曾经读过的那些古代哲学著作,想起当年柏拉图是否也曾靠在这块石头支撑的墙边,塞奥弗拉斯托斯是否也在这片柱廊下行走。这些都是可以触摸的思想史,正如契诃夫在《大学生》里那段感人的描写:“不论在留里克的时代也好,伊凡雷帝的时代也好,彼得的时代也好,都刮过这样的风”,尽管如此“真理和美,过去在花园里和大司祭的院子里指导过人的生活,而且至今一直连续不断地指导着生活”。想到这里,我越发不能同意普鲁塔克在《道德论集》里引述苏格拉底的话:“我既不是雅典人也不是希腊人,我是世界公民”。就现在而言,正是因为是世界公民,所以更能理解这思想绵延千年的草蛇灰线,更应该是雅典人啊。访问过雅典,我终于可以在临走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εἰμί Ἀθηναῖος(我是雅典人)。
(柏拉图学园遗址外的柏拉图雕像)
二、帕特拉斯:“愿你走访众多埃及城市,向有识之士讨教并再讨教”
《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曾经到访过埃及,但并不是为了讨教知识,而是为了劫掠。相比之下,墨涅拉俄斯在归途中到访埃及展示出了更多的德性,他想尽办法,让著名的“海中老人”普罗透斯预言了关于他家族的事情。卡瓦菲斯这句诗点出了奥德修斯高扬其精神的具体方法。埃及自古以来是东西方文明的汇聚之地,很多伟大的思想传统起源于这里,比如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认为埃及祭司的闲暇直接导致了天文学和几何学的诞生,也是哲学产生的必要条件;亚历山大里亚也因其大图书馆和语文学者成为古代世界的学术中心。七月初的帕特拉斯,也因这场研讨会而成为东西方文明交流的平台,值得任何对中国哲学感兴趣的人聆听讨教。
这次研学旅行的核心行程是访问帕特拉斯大学,并参加题为“中国和希腊文明中恶的模式”的学术会议。实话说,我从来没有在一个研讨会场合见到如此多的外国人研究中国哲学,其中不乏Michael Puett,Richard King这样的享有国际盛誉的学者。在这次会议上我一方面从各位讲者的报告中学到很多,包括对几部希腊悲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激发了我对中国哲学的研究产生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兴趣。另一方面,我也被与会各位学者的严谨而谦逊的治学作风触动。在茶歇中无论我提出什么样外行的问题,他们总是给我提供清晰而又全面的回答,甚至提供自己的邮箱表示可以提供更多材料和进一步讨论。而谈到他们自己的著作或者论文,他们又有异常严苛的标准,坦率承认说里面有很多的问题,需要更多的改进。这种和谐讨论的氛围不仅是在大学的会议室,而是在会议的三天中一直延续到了我们下榻的酒店。帕特拉斯是伯罗奔尼撒半岛西海岸的一座海滨城市。我们下榻的酒店的后花园紧靠着一片海滩,隔着海滩能够看到著名的里翁-安提里翁大桥,它是世界第三,欧洲最大的斜拉钢索大桥。在这片旖旎的夏日地中海风光中,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哲学家畅所欲言,自由地交换着意见,我和各位同门也在这里拿着书讨论着对之前报告的看法。这里的欢愉不仅在于美景,更在于哲学思考的闲暇。在雅典的古市集有一个孔子和苏格拉底对话的青铜组雕,我想说这次帕特拉斯的会议,恰如雕塑表现的,是东西方两个文明的哲学学者,因共同的思想的旨趣而神形相会。
三、克里特岛:“那初生的有玫瑰色手指的黎明······”
帕特拉斯的会议结束后,研学团踏上了前往克里特岛的旅程。克里特岛在《奥德赛》第十四卷曾被提及,奥德修斯当初就是从这里出发前去劫掠埃及。这里是地中海的第五大岛屿,拥有众多著名的海滩和度假村,是整个南欧有名的度假地。荷马史诗中有一句经常使用的套语,“那初生的有玫瑰色手指的黎明”。我过去倾向于认为这句话作为套语并非实指。毕竟大海怎么能呈现玫瑰色呢?就算映出了玫瑰色,手指又是什么呢?但是在克里特岛看日落,我发现玫瑰色的手指并非空穴来风。黄昏时分夕阳越过远处低矮的山脉打在海面上,被地中海深蓝色的海水映照出的颜色就是玫瑰色。克里特的海不同于爱琴海,这里属于地中海的外海,潮汐的波浪比雅典高出许多。在海浪的搅动下,夕阳并不是如丝带一样平铺在海面上,而是被搅动碎裂开,恰似玫瑰色的手指。
(克里特岛海滩上的夕阳)
话说回来,克里特岛也是我们现在认为的希腊文明的滥觞之一,是希腊文明的黎明。在黑暗时代以前,希腊地区的新石器与青铜文明可以分为大陆的希腊(Helladic)文明和海洋的爱琴文明。在爱琴海诸岛屿爱琴文明称为基克拉底(Cycladic)文明,而另一支就是希腊的克里特文明。我们参观了克里特文明在克诺索斯修建的规模庞大的宫殿遗迹,以及收藏这里出土物的伊拉克利翁考古博物馆。这里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与神话和史诗高度相关,这里流传的故事比荷马和赫西俄德描述的时代还要古老。代达罗斯修建米诺斯迷宫,忒修斯杀死米诺陶,伊卡洛斯忘记教导坠入海中······这些本来以为是无稽之谈的故事,在考古学家的发现中都找到了一一对应的蛛丝马迹。荷马的很多故事也间接被当地的考古发现认证,比如迈锡尼人入侵克里特,克里特和埃及以及小亚细亚的商贸联系等等。一切都似乎指向克里特岛就是那个史诗中描绘的英雄世界。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爱琴文明的艺术器物风格是高度东方化的,与后来古风时代的希腊格格不入。这似乎提醒我们,有没有可能克里特文明和希腊文明是根本不同的,谈不上相互继承的关系?而考古证据和史诗传说所谓的“一一对应”,会不会是埃文斯爵士为代表的考古学家们自由心证的附会呢?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和很多上古史问题一样,永远淹没在时间之中,就像我也无法确知,那句荷马的套语,只是为了押韵的需要,还是他真的看见过某处海水有感而发。
(克诺索斯王宫遗址,图为王宫的中央神殿,壁画与颜色均为考古学家重构)
“当你上得了岛你也就老了,一路所得已经教你富甲四方,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如果你发现她原来是这么穷,那可不是伊萨卡想愚弄你。既然你已经变得很有智慧,并且见多识广,你也就不会不明白,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这是卡瓦菲斯对奥德修斯归乡之旅的总结,也是我的体会:在这次旅行中的反思比旅行经验到的东西本身更宝贵。这次游学让我重新思考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学习古代哲学?过去我的回答可能是,古人可能为现代哲学问题论争提供一个不同的视角,作为一个地方性传统,它是不是古代的或者希腊的,并非那么重要。但这次游学让我重新感受到古典学术意味的东西不止局限在它思考的理论后果上,古代本身是具有独特意趣的。当我走在通往比雷埃夫斯的katabasis(下降之路)上,徘徊在柱廊和agora之间,蹲坐在学园遗迹的石头上的时候,对话录中的场景似乎复活了,我与古代哲人之间又增添了更具身的联系。希腊不仅是一个充满阳光、海滩、娱乐的悠闲国家。对古典学家来说,它还意味着心目中的古典废墟和崎岖峻峭的景色,而他们一辈子都在追寻这幅景色。所谓信而好古,现在我更能理解了。
而从学科建设上,对希腊文明,乃至整个西方古典文化的研究,现在也正在中国传播开来,获得了她历史上从未达到的影响力。今年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芝加哥大学古典系教授Shardi Batsch写的Plato goes to China一书,在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短短半年之内,CPhil,Ancient Philosophy,Dao,Theoria,Foreign Affairs等众多跨学科的顶级期刊为它撰写书评。我相信这不是这一趋势的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而仅仅是开始的结束。愿中国的古典学研究如品达笔下人的卓越一样,像葡萄藤般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