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德行思·中希文明互鉴研学报告(五)| 残垣上的辉煌:面具,怪物与神灵
时间:2023-08-26 来源:中国人民大学明德书院 浏览量:
邓欣奕
明德书院2021级,
强基计划历史学专业本科生
7月4日至14日,我跟随“中希文明互鉴”的研学队伍进行了一趟充满学术、美景、美食的完美旅程,游览了雅典、帕特拉斯、德尔菲、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等多个城市。无数美景经由双眼和相片记录:爱琴海如同湛蓝眼眸般平静的海面,在落日余晖的笼罩下波光粼粼;万里无云的地中海晴空下,炎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山顶的卫城俯瞰着整座雅典,大理石的神庙残垣屹立,散发莹润的光芒;石灰岩的门上上静静伫立着一对黑色的狮子,无声地诉说着迈锡尼王朝曾经的辉煌……
(雅典卫城)
(迈锡尼王城的狮子门)
(帕特拉斯日落时分的海边)
此次研学旅行,博物馆自然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目的地。希腊各处名胜古迹都建立了博物馆,我们也有幸参观了其中一些,雅典的国立考古博物馆和雅典卫城博物馆,迈锡尼考古博物馆、德尔菲考古博物馆、伊拉克利翁考古博物馆等等,它们藏品各异,特色鲜明。
(雅典卫城博物馆)
(国立考古博物馆)
雅典的国立考古博物馆是希腊最大的博物馆,有极丰富的藏品,时间从史前时期横跨迈锡尼文明、古风时代、古典时代,一直持续到希腊罗马化时代,石器、陶器、金属器、钱币、雕塑应有尽有。最为著名便是其间所藏阿伽门农王的黄金面具,这也是迈锡尼文明存在的最重要证据。
(国立考古博物馆中阿伽门农的黄金面具)
然而,发掘迈锡尼卫城之时,考古学家施里曼(Schliemann)由于对荷马史诗的狂热崇拜,发现黄金面具的干尸后,未经考证便断定此为阿伽门农的黄金面具。事实上,黄金面具的出土的竖穴墓是迈锡尼文明早期的墓葬形式,即墓穴主人是生活在公元前16世纪左右的迈锡尼贵族,而非公元前13世纪的阿伽门农。尽管如此,该黄金面具仍然被冠以阿伽门农的称呼并沿用至今。我并不赞同此种命名方式,并不严谨科学,容易给人信息误导。包括某些搜索引擎会直接将此面具的五官作为阿伽门农本人,这无疑是极其错误的。
在浩如烟海的展品中,出于我个人对神话形象的学术兴趣,我对诸如斯芬克斯(Sphinx)、塞壬(Siren)这种结合多种动物形象或人兽特征的虚构神话形象比较关注。在参观的过程中,我从形象的流变角度无数次感叹,古埃及文化对古希腊的重大影响。
最早听闻的斯芬克斯,便是胡夫金字塔和哈夫尔金字塔中间那座巨大的狮身人面像,是古埃及文明的一大象征。因而在博物馆处处可见斯芬克斯雕塑之时,我感到非常诧异,古埃及对古希腊的影响竟至于此?但我很快发现,即使共用斯芬克斯这一名字,二者的形象和象征均不一样。
古埃及的斯芬克斯通常为雄性,作为庄严肃穆的镇墓兽存在,以“守护者”的形象象征对权力的守卫。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的国王图特摩斯四世(Thutmose Ⅸ)在吉萨高地上的斯芬克斯前爪之间立了一块石碑,埃及学家们称之为“梦之碑”,石碑上记述了图特蒙斯四世如何登上王位的故事。当他还是王子时,狩猎间隙在斯芬克斯旁小憩,梦中斯芬克斯向他许诺,只要他能够清除已达到斯芬克斯脖子处的流沙,就将登上王位。梦醒之后,图特摩斯四世遵照神的启示,不仅清理了掩埋斯芬克斯的流沙,还在其周围建造了阻挡流沙的围墙,并将掉落的石块复位。不久,神的预言成真,他登上了法老之位。
古埃及的传统斯芬克斯形象向东传播,在西亚两河流域文明处与带翼神兽格里芬(Griffin)的形象结合,出现了带翼斯芬克斯。其后传往希腊后,斯芬克斯的性别和内涵均发生了极大转变,成为了雌性背生双翼的邪恶怪物。
(伊拉克利翁博物馆中格里芬的壁画)
古希腊最广为流传的斯芬克斯形象无疑来自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这部作品将斯芬克斯描述为制造灾难的怪兽,对俄狄浦斯提出了家喻户晓的“斯芬克斯之谜”。斯芬克斯由赫拉任命,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向过路人出一个谜语:“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如果路人猜错,就会被吞食。然而俄狄浦斯猜中了谜底是人,斯芬克斯便羞愧跳崖而死。此时的斯芬克斯已然具有了魅惑和引诱的意味,雕塑艺术更是将其女性性征和秀美的形体予以充分强调。
然而在最初的文本和图像资料中,其性征并不明显。文本材料中,赫西俄德《神谱》326行,提到凶残的女神厄客德娜(Echidna)与自己的儿子厄尔托斯(Orthos)结合,生下了芬克斯(Phix)和涅墨亚的狮子(Nemean lion)。有学者认为,这个芬克斯就是后来的斯芬克斯,芬克斯之名则可能来自忒拜城附近的山名,这个名字,暗示了怪兽芬克斯与忒拜城的关联。“在克里特文明的中期迈诺安(Middle Minoan)时代,发现了一系列带有斯芬克斯形象的装饰浮雕,这时的斯芬克斯并没有翅膀。有人认为这一形象源自埃及,是克里特文明受埃及影响的例证之一。迈锡尼时代已有带翅膀、生女人头的斯芬克斯形象,它出现在壁画上,也见于棺木与墓穴。”
但与此观点不符的是,我在展出克里特文明米诺斯王宫展品的伊拉克利翁考古博物馆中的一件小型装饰浮雕上,寻找到了背生双翼的斯芬克斯形象。遗憾的是,我忘记记录展品介绍中该浮雕的年代,无法将其作为有力的例证反驳论文中“中期迈诺安时代的斯芬克斯没有翅膀”的观点。
(伊拉克利翁考古博物馆中的斯芬克斯浮雕)
(德尔菲考古博物馆中的斯芬克斯巨型雕像,置于一爱奥尼亚式柱子的顶部)
(国立考古博物馆中青铜器上的斯芬克斯纹饰)
国立考古博物馆中的一座斯芬克斯雕塑,大致的制造年代为公元前570年,发掘于阿提卡半岛(Attica)的斯巴达(Sparta),是现存最古老的斯芬克斯雕塑之一。它作为一座坟墓的柱顶装饰存在。此时对斯芬克斯的女性头部刻画更为细腻,且由走姿变为蹲姿,端庄姿态更甚。
(国立考古博物馆中的斯芬克斯雕塑)
有人认为,在《俄狄浦斯王》之前斯芬克斯像从神圣变为邪恶,从雄性变为雌性,由庄严神圣的守护神变为恶贯满盈的凶神。然而,在古希腊人眼中,斯芬克斯不可能完全象征着邪恶与诱惑。我所见的每一处博物馆都存在着大量斯芬克斯的雕像遗存,其中包括了德尔菲的神庙装饰、墓葬前的象征、日常用品的装饰浮雕……我推测古希腊人眼中的斯芬克斯仍然继承了古埃及某些守护神的特质,作为神圣的、守卫性的符号存在。
除了斯芬克斯,各个博物馆随处可见的象征形象还有塞壬——《奥德赛》中用歌声引诱海上水手的女妖。在参观完形态各异的塞壬后,我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塞壬具有人头鸟身和人身鱼尾两种外形的呈现?相较斯芬克斯固定的人面狮身和格里芬深入人心的狮鹫形象,塞壬显得极为特别,后期人身鱼尾的形态更是衍生出单尾和双尾之区别。
(国立考古博物馆中的塞壬人头鸟身的雕塑)
(国立考古博物馆中塞壬人身双鱼尾的雕塑)
实际《奥德赛》中初次记述塞壬之时,并未对其外表进行描述。仅仅有对其歌声内容的描写以及提到女妖在海岛的草地上歌唱。塞壬人头鸟身的形象大概率来源自古埃及的灵魂“巴”(Ba),即灵魂之鸟。也许正因如此,在公元前五世纪后,塞壬与死者、下界的关联变得愈发明显,她们频繁出现在墓碑上或作为墓葬的装饰物,似作为坟墓的哀悼者和看守者存在。塞壬在古希腊前期几乎没有出现过人身鱼尾的形象,公元前3世纪左右,才出现以美人鱼形象示人的塞壬。然而,中世纪时,塞壬的标准形象变为了美人鱼,人头鸟身的造型逐渐淡出艺术作品。鱼尾形象应为对塞壬海洋本质的还原,这个过程实际上也十分值得探讨。
在伊拉克利翁的罗马时期雕像展厅,一座精致的冥王冥后雕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导游在游览前曾特意对这座雕像进行强调,因为相比起随处可见的神王宙斯、海神波塞冬的神庙和雕像,这三兄弟中的冥王哈迪斯因其神职功能极少被人们供奉和塑造。但当我仔细阅读雕像下方的介绍性说明之时,我发现,这并不只是一座单纯的冥王冥后雕像。
一方面,介绍是存在问题的,这涉及到古希腊神灵的罗马化。哈迪斯的名字变为了罗马式的普鲁托(Pluto),类似的变化有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变为密涅瓦(Minerva),美神阿芙罗狄忒(Aphrodite)变为维纳斯(Venas)……按理来说,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也应当相应变化为普罗塞庇那(Proserpina),然而介绍里却写的是“Pluto and Persephone”。
另一方面,此雕像是泛希腊罗马化时期神灵融合的一大证明。这两个神灵实际是两位融合的神灵——冥后融合了珀耳塞福涅和埃及的冥后伊西斯(Isis),冥王融合了哈迪斯和埃及的塞拉皮斯(Serapis)。
对伊西斯的崇拜并不奇怪,伊西斯在希腊化罗马化时期在整片欧陆的影响力是不可小觑的。在埃及宗教中,伊西斯是妇女、婚姻和庄稼丰产的保护神,主管生命的延续、家庭的保护和疾病的医治,这样的角色使她在希腊化世界极具吸引力。而她与希腊的丰产农业女神德墨忒尔(Demerter)的对应关系也有利于她在希腊的传播。公元前2至1世纪,伊西斯崇拜迅速扩展到整个希腊化世界,许多地方都设立有伊西斯神庙。其冥后的身份也与珀耳塞福涅相对应。
但是哈迪斯与塞拉皮斯的结合是并不多见的。更有趣的发现是,塞拉皮斯本身就是一位融合神灵,由阿匹斯神牛(Apis)与冥王奥西里斯(Osiris)组成。而阿匹斯又是孟斐斯(Memphis)的地方神灵普塔赫神(Ptah)的化身。普塔赫本为陶土工匠之神,在孟斐斯成为政治中心后,孟斐斯人将其创造的内涵扩大,普塔赫由此成为了创造之神,创造世界万物。他一般以裹着木乃伊布的男性形象示人,双手紧握着象征生命,稳定、全能的复合权杖。据说,他曾以天火之形令母牛怀孕,使自己再度重生,外形为黑色公牛,前额有一白色三角型,背上有只展翅的秃鹰,被称为“阿匹斯神牛”。而冥王奥西里斯某种意义上是最能够代表古埃及文化的神灵,他本是人间之王,人们称他为“永恒的仁慈之君”,被邪恶的兄弟塞特所杀后,伊西斯将他制为木乃伊复活。奥西里斯自此成为冥王,掌管地下世界。古埃及人认为法老死后即为奥西里斯神。奥西里斯双手握于胸前,手里分别拿着象征王权的连枷和钩子。该独特的姿势被古埃及人效仿,作为他们制作木乃伊时死者最终的姿势。事实上,木乃伊本身的制作也是仿照奥西里斯的复活过程。古埃及人尽力复刻其每个步骤,并相信木乃伊在经历一系列的审判后,最终在奥西里斯神的力量下复生,或者说,到达永生的天堂。
此种神灵的融合既体现了古埃及合并神灵导致的神系多样且混乱,也展示了泛希腊罗马化时期古埃及神灵显著的东方化特质。以前只在书上阅读过不同宗教的神灵融合,此次竟亲眼所见这种融合神灵的雕塑,实在令我心潮澎湃,更是深刻理解了“行万里路”的重要性。
本次研学之旅实为一次学术与灵魂之碰撞。我无数次渴望能够亲自踏上这片土地,去参观那些曾经只存在在纸面上的遗迹,用肉眼去记录希腊历经千百年时光磨蚀后的模样,也许我还能够从中窥得一星半点辉煌的古代文明,能够偶然顺风听闻几句先贤的耳语。而这次我终于得偿所愿。再次感谢明德书院和国际交流处能够给予我这次研学的机会,此次旅程的知识、见闻都是我在书本上无法收获的。